孩子没有过度竞争、父母不必过多干预、教育资源均衡,在PISA更是连续三届单个科目获全球第一......芬兰教育被视为“奇迹”。然而,芬兰教育是不是真的如我们想象中那般“完美”?《赫尔辛基日报》的一篇新闻,让我们打破教育“奇迹”的滤镜,看向芬兰教育的深处......
芬兰新政府发表了一系列想要实行的教育政策,但具体时间尚不清楚 图源:《赫尔辛基新闻》
新闻本身倒没什么,就是介绍了一番芬兰政府针对基础教育的改革方案,包括专注于基础知识、增加课时、调整辅导学习的方式、防止校园霸凌、课堂上禁用手机。
真正触动在芬家长心弦的,是终于有人打破芬兰教育的“奇迹”滤镜,让更多人正视背后的问题。
2000年~2006年,PISA前三次测试中阅读、数学、科学素养的好几个全球第一,让芬兰教育一下子成为教育“乌托邦”,在很多报道中被称为“奇迹”。谁成想,出道即巅峰。此后,芬兰的PISA成绩连年下降,到PISA2018,芬兰竟然还排在爱沙尼亚之后。
尽管,在学习效率上,芬兰依旧遥遥领先,但是实打实走低的分数趋势,早就引起了教育研究者的警觉。如今,家长的不满也把亟待解决的问题推到了台前。
芬兰赫尔辛基大学教授文德:所谓的“芬兰教育”因PISA而被神化,盲目崇拜、过度宣传等导致了很多人对芬兰教育的错误认知,即使是教育者也难免戴着滤镜去访学、参观,芬兰教育的缺陷一直被忽视了。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客座研究员Gabriel Heller Sahlgren:PISA的高光时刻让大家错误归因,把“奇迹”全都归功于推行还没有多久的创新教育模式,却忽略了芬兰曾施行许久的传统教学的影响。
那么,这些年芬兰教育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芬兰课堂上又有哪些亟待解决的问题?芬兰教育还是不是一个好选择?
在PISA2018中,尽管芬兰“阅读-数学-科学”素养综合排名会降低,但是全球排名第七,平心而论也已经很不错了。
根据欧盟2022年度的《教育与培训检测报告》,芬兰各方面的表现,在欧盟都属前列。学前教育入学率、辍学率、阅读-数学-科学表现等,大部分都接近欧盟国家的最高水平。
“虽然芬兰在许多国际评估中表现依然不错,但是自2000年开始,芬兰学生的学习成就下降得异常迅速。多项研究表明,阅读和数学能力变弱了大约一到两年的学习水平。”
这份回顾所言不虚。一位文学老师在伦敦大学学院讲师Jennifer Chung的访谈中,就说道,她发现芬兰年轻一代的孩子对阅读的兴趣已然下降。
作为一名芬兰语老师,她觉得难激励孩子们学习,他们也不喜欢写作业:“芬兰语不是容易的科目,可孩子们读的书却不如以前多了,不论是报纸还是小说,他们更喜欢玩游戏和看电视。”
诸多研究也在验证这个趋势。比如芬兰文化基金会曾在2017-2019年针对小学的“阅读部落”(Lukuklaani)项目开展调查。结果发现有22%的老师在一个学年里,没有布置过一本书的整本书阅读任务。老师们反映,孩子们不读书往往是因为词汇量不够、阅读能力跟不上,还有学习态度不端正。
学习态度的改变,真的让芬兰整个学习氛围发生了巨大变化。2019年,伦敦大学学院讲师Jennifer Chung出版的《PISA和全球教育政策》记录了很多教师、校长、家长的想法。
一位名叫Magnus的校长说,现在的学生都被父母宠坏了。“家庭条件不错的父母,会给孩子很多东西。这种有求必应的生活,对孩子的学校生活影响很大,他们有时会违反学校的行为准则。”
另一位校长Mai-Len则觉得芬兰人变懒了。“当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教他们读书写字很重要,但我们并不总是擅长这一点。有些老师不再那么努力工作,父母们也没时间帮助孩子。我们在教育上投入的时间不如以前多了。”
孩子们对学习不以为意的态度,甚至还导致了一部分校园霸凌。有教授认为,这可能可以解释为什么芬兰的女孩比男孩成绩更好,上大学及深造的女孩更多。因为一个喜欢学习或者对学术有抱负的初中男孩,很可能在社交圈里被霸凌或排斥,这让他们不得不隐藏自己对学校的兴趣。
有统计表明,7%的4年级、5年级孩子说自己每周至少被欺负一次,6%的八年级学生、1%的9年级学生、4%的高中生也表示霸凌每周至少有一次。还有调查显示,近30%的孩子说,即使向学校报告了,霸凌也没有停止。
奥卢大学人文学院教授Kerttu Huttunenz尤其担心这样的一个问题:“孩子们不安全,一些孩子不能容忍其他人。”
孩子的变化也不是孤立发生的,也是受家长教育观的影响。在崇尚自由的理念影响下,很多老师都觉得,家长不像以前那么“听”老师的线岁及以上的芬兰父母会在家中跟孩子强调“听老师的话是学习的重要品质”的比例下降了12%,只有37%。
家长和老师教育观的分歧,也让很多老师感觉有力没处使。“过去,如果家长来学校抱怨,那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发生了非常很糟糕的事情。但如今,家长抱怨学校更加频繁了。有些在意分数的家长还会要求老师不能给孩子打低分。”
在于韦斯屈莱大学教授Jouni Välijärvi看来,父母们的学历提高了,今天的他们对老师的教育更加挑剔。
一直以来,高素质的教师团队、信任、自治都被认为是芬兰教育“奇迹”的成功秘诀:
“无论是教育部还是地方政府都没有建立学校评价体系。不管多小的学校,教育部和地方政府都会给予学校最大的信任,赋予学校绝对的自治权。”
1991年以前,芬兰还存在着督学制度。一位80年代在芬兰南部海门地区做督学的退休老师Pirkko Hartman告诉文德,当时的督学都是地方教育局以老师能力为标准选拔出来的,他们会放下手头的教学工作,跑遍所辖区域的所有中小学,观察老师和学生的表现,并且给老师们传授经验,给予建议。
尽管政府每年在教师持续职业发展上要花数百万欧元,可连深入的研究论文都没有几篇。
2019年,文德在与学生合著的《芬兰教师的持续专业发展》一书中,就提到了在芬兰一直被忽略的入职培训。这是新老师在结束师范教育后,入职学校的前3-5年需要的职业培训。
很多学校所谓的“入职培训”,不过是给老师一沓学校的资料,或者是开几场介绍会,重在适应学校工作要求和节奏,而不是发展职业能力。
很多年轻的芬兰老师一从学校毕业,就会陷入这么个困难境地:即便自己想参加培训,也不知道哪儿有资源,只有一些非正式的、不定期的培训能参加。他们也只能在工作和理论的差距中,不断接受“现实冲击”。
文德还观察到,很多学校每年的校长谈话,与其说是帮助老师,不如说是员工向老板总结工作,有些甚至只是用来分配当年的奖金,和教师培训一点儿不沾边。
纵然芬兰对老师有着至少硕士学位的高要求,但缺少持续的专业培训和帮助,再加上家长、学生更自由的教育价值观碰撞,芬兰老师们有时显得格外无助。
即便他们想实行一些更创新、更改革的教育学生的方式,也不是都能如愿,有的老师干脆“摆烂”。
在教育领域工作过多年的芬兰记者Hannamiina Tanninen,曾在TED演讲中说,她完全不同意芬兰推行的“学习每时每刻都要快乐”的理念。她认为学习要有成果,就必然要投入时间与精力。
“在玩中学”这样的教育方法的理念,看上去很美好,但如果老师总是以孩子的即时满足感来衡量教育是否成功,那很可能会牺牲长远的教育收益。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客座研究员Gabriel Heller Sahlgren在走访芬兰学校时,还偶然看到一堂所谓的“以学生为中心”的课:一群12岁的孩子在走廊学习数学,根本无人监管。接待他的老师也直言不讳,孩子们经常用这种方式独立学习,但总会变成玩手机。“其实我们老师都知道,但也无能为力。学生太多了,根本管不住。”
反倒是副校长很有信心,“我们始终相信孩子们在课外也能学习。”尴尬的是,就在说话间,另一群“独立学习”的孩子走近。尽管他们很快就把手机藏了起来,但Sahlgren还是看出他们在玩手机。
经历了尴尬时刻的Sahlgren的观点更为直接,他认为芬兰在前三次PISA测试中的优异表现,正是2000年以前传统教育的成果,就不应该在当下的芬兰教育模式里总结原因。用他的话说,芬兰考试成绩下降,是现实终于追上了芬兰人幻想的结果。
其实,单手机这样的一个问题,家长、老师、专家们早就注意到了,在课堂禁手机的公也一直有。但主要是因为法律没有明确禁止,导致学校、老师没有权力强制管理。今年,芬兰政府终于发话,表示准备用立法的形式,限制课堂上使用电子设备,也算是顺应了大众的意愿。
在老师的持续职业发展方面,芬兰今年的预算是1540万欧元。去年5月,也出了第二份《教师教育发展计划》,提出了在2022-2026年想要达成的一些目标。但也正像文德担心的,教师培训的文件、计划,似乎都还停留在纲领性的口号层面,在具体实施的细节上,芬兰还有很多要做的。
“最好的学校是离家最近的那所。”这句广为流传的话,讲的正是芬兰家长的教育观。但是,这并不代表芬兰所有学生的教育机会均等。
根据文德教授的说法,芬兰的地方教育主管部门和学校会采用面试进行招聘,虽然会参考硕士阶段的表现,但是这样的教师选拔制度仍不太透明。
结果就是最好的老师大多分布在在芬兰南部的好学校。有的老师还会选择暂时到北部工作,但仍然不断申请南部的学校,打算一有机会就南下。
尽管,很多报道中,芬兰的一些教育者都强调,学校和学校之间的差距不大。但是鲜被提及的芬兰高中和大学,其实都实打实地择优录取,让相对的教育公平目前只限于高中以前。
根据赫尔辛基市官网的指南,芬兰高中入学虽然采用申请制,且没有统一的考试,但是好学校对成绩的要求就没有低的,有些特色学校还注重强项科目的成绩,一部分学校还有入学考试,进一步检验学生能力。
就拿今年来说,高中入学线(初中成绩平均分)排名最靠前的几所,不仅都是南部城市,而且成绩要求都高得吓人。著名的罗素高中(Ressun lukio)入学线分)。
而距离赫尔辛基15公里的考尼艾宁小镇,平均分不到8分。再看看最低入学平均分的高中,要求也就比5分多一点。这个差距不可谓不明显。
法国古典学副教授、中学校长Paul Robert到芬兰考察时,就对芬兰的高中感到了失望:“芬兰基础教育阶段,做出各种努力来保障实现真正的教育公平,但从高中开始却又不仅允许,甚至还鼓励进行残酷的选拔。”
一位芬兰负责人也承认:“在义务教育阶段,我们面向所有学生,但之后则需要关照精英。”
其实,芬兰的老师、校长、议员、教授、研究人员,以及社会工作者都已经观察到,随着教育政策转向新自由主义,芬兰的社会分层正在加剧。
精英高中的大学入学率就是遥遥领先,选择职业教育的学生,日后的经济收入水平就是明显低于上普通高中和上过大学的同龄人。
有着三十多年教龄的小学老师科尔霍宁曾在赫尔辛基库洛岛一所小学工作,在那所极度精英主义的小学,学生家庭都非常富有,与此同时,家长对孩子的要求也极高,门门功课都奔着满分去。课余时间,孩子们还要培养数十种爱好和特长。这让她倍感冲击,因为她此前工作的小学,还有孩子买不起新鞋子。
有西班牙学者研究后发现,其实芬兰各个学段都有大量的学生,希望学校能提供更结构化的教学,帮他们更好地掌握知识、应对考试,从而进入更好的高中、大学。
但实际情况是,芬兰教育部门的预算正大幅削减,学校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资源,提供足够的个性化个人发展指导,让不同教育路径的孩子获得相对平等的机会。结果就是,拥有更多个人和社会资源、能力,有重要圈子支持的家庭能在芬兰的教育体系中获得更大的升学优势、就业优势。
别说孩子了,芬兰公共教育经费削减,已经在这两年引发了老师们的几次罢工抗议,要求给老师提薪。从幼儿园到高中,有不少学校都经历过停课。
根据芬兰教育文化部2021年发布的《教育政策报告》,目前芬兰的目标,是对教育领域的立法和资金做全面改革。
这些目标,看起来都很美好,但具体的改革细节,还要等芬兰政府在未来的消息。
在关于芬兰教育的那么多研究中,文德教授反复提起的一句话让外滩君印象格外深刻——
在教育比较中,我们不仅要质疑别人向我们介绍的内容,还要界定介绍人和听者的身份以及当时的背景。
那些被各国教育者挖掘出的芬兰教育的优点,也不都是假的。当他们走入教育发达的芬兰南部,在赫尔辛基的学校,确实能看到芬兰高质量教育的一面。
同样的,揭露芬兰教育中的不足,也不是为了抨击或以偏概全,只是因为这一些不足之处也真实存在于芬兰的课堂。
很多家长都对芬兰的教育心向往之,甚至计划着让孩子前往芬兰继续学业,那就更需要这样的全面了解。
世界上没有一种教育是完美的,教育“奇迹”的耀眼光环太容易遮盖掉那些不足。只有了解更多真实的一面,才能为孩子的教育做更周全的计划,也以一个更平和的心态陪伴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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